一年一度的大型設計節 deTour 2024 再次回歸 PMQ ,今屆以「擁有 → 存有:內在的設計」為題,探索設計未知的可能性,強調設計如何豐富人的內在力量。而是次展覽中,香港藝術家、空間設計師和英國註冊建築師 高浚明(Anthony Ko)的作品就十分亮眼地呈現在 PMQ 的地下空間 —— 名為《摧毀屋》的作品,探究「家」的問題。
過去,Anthony 不僅創立了「浚明空間研作室」,一直專注於建築設計、空間規劃、裝置藝術與社區項目;他的作品除了是建築外,還是對地方依附、心理環境和文化保育的深刻思考,包括《秘境》(奧能登國際藝術祭)、《瓦解》S(MACH Art雙年展)、《漂浮氣泡》(西貢海藝術節)、 《在十七天后》(deTour 2022)等。
近年來,他開始探索荒野極地的空間營造,為我們揭示了自然與人類的深刻聯繫。從《秘境》到《漂浮氣泡》,每一個項目都是他對空間意義的全新詮釋。這次訴說的「家」—— 是個能讓人感到歸屬感和依戀的地方,也融合了這次 deTour 的概念。
怎樣把「家」化作「擁有」和「存有」?就讓我們走進他的創意世界,看 Anthony 是如何透過作品用空間講故事、感受空間的無限可能!
A: 高浚明(Anthony Ko)
Z:ZTYLEZ
Z:若要用三個詞語來形容是次的作品?
A:「頹垣」、「不穩」、「克服」。
Z:能否分享你的靈感和構思?
A:事源在今年初,當我看到日本能登地震的消息後,我一直在尋找機會,除了捐款之外,還能為當地做的事情。去年,由於參加奧能登國際藝術祭,我在能登附近的珠洲駐留了約兩個月,並與當地居民有過接觸,其中一件作品便是通過工作坊的形式與他們共同創作。但在此之前,2023年5月5日的奧能登地震幾乎導致藝術祭被取消,這些經歷促使我想為那些身處困境的人們做出一些貢獻。
而「摧毀屋」的靈感,是來自年初能登地震後的一張高空新聞照片,照片中展示了災後珠洲的狀態,而地震後,那些熟悉的風景都變得面目全非。我想像,如果一間房屋突然出現在 PMQ 的廣場上,並且房子是倒轉的,彷彿有某種力量使它不再如昔日般正常,或似乎擱淺在岸上時,作為旁觀者的我們,是否會選擇去了解這座房子曾經發生過的故事?

Z:作品中出現了「毁滅」與「重生」的意象,你想透過作品傳達什麼?
A:在能登地震後,我看到去年駐留時認識的當地人迅速從這場毀滅性的災難中重新振作,這讓我感到深受啟發。我們生活在這個時代的人,都應學習他們的豁達態度,以面對有形和無形的困境。與其單單期待對未來或明天的盼望,日本人對災難的應對心態,更是我們在香港這座城市中應該學習的榜樣。雖然我們日常面對的災難類型各不相同,並非如日本那樣的實體毀滅性災害,但城市中隱藏的暗湧卻依然影響著我們的生活。

Z:你有沒有一些關於災難或重建的親身經歷?
A:我駐留在日本的時間,正好位於去年能登半島地震和今年年初地震之間。當時,我與移居澳洲的家人一同前往能登參觀我的作品。年初看到新聞時,還以為是某 content farm 的玩笑。然而,現實和自然的殘酷不會給予我們過多的遷就和同情。那天,我不禁思考,如果我們仍在能登,這可能就是我們的最後時光。到了那一刻,我會不會因未能實現的願望而感到遺憾,是否還有許多事情未曾著手,或是對不起某些人卻未能向他們表達。
Z:當一個空間被摧毀後,你認為最難重建的是什麼?
A:我認為這涉及到不同體系之間的脈絡。畢竟,在一場災難發生後,所有既有的日常生活都會被顛覆或切斷。類似於 Lebbeus Woods 在《War and Architecture》中提到的「前危機」和「後危機」,在重大事件發生後,某一發展網絡將會完全中斷和抹殺。而這些從建築或空間中慢慢形成的關係和活動,無法被複製或強行修復。例如,在二戰後的日本,當丹下健三等新陳代謝派建築師嘗試重新設計廣島時,面對這種抹去一切的白板(Tabula Rasa)狀態,他們無法找到切入點。如何重新振作,同時尊重這片土地上曾經發生過的歷史,並在接下來的時間內繼續生存,將是最具挑戰性的問題。
Z:那你情迷於建築的緣起?
A:起初修讀建築學是被建築如何反映一個城市的獨特性,以及近乎現象性的存在所吸引,那時會幻想建築師可以如何影響一座城市的感受。當時的我覺得,如果可以在香港這樣悶的石屎森林裏,做些好的事情,可能讀建築會是一個挺有意思的切入點;而且建築像是每天都圍繞著我們日常的感覺,從家中到乘搭交通以至上班的地方都離不開建築,所以讀建築可慢慢剖析我們的日常行為習性。而讀建築時,看到那些 50 / 60 年代的 Avant Garde Movement,如日本的 Metabolists 或英國的 Archigram,醒覺原來建築不一定要為起而起,也可以完全是一些對現況的瘋狂又可實行的批判性未來想像,令我愛上這個媒介。做建築,不一定要等待有錢人發落才可以帶來影響,只要有想像、或者一紙一筆,就可以寫成 Manifesto 和提案去倡議未來。那種預示著未來,且激進又轟烈地去探索真相和幻想世界可以怎樣重組的創作,是我喜歡建築的原因。
Z:能否分享一個你最喜歡的建築設計?為什麼?
A:這個問題非常困難!但我這一刻聯想到的,是位於金澤的妙立寺(又名忍者寺)。

這座看似平凡的寺院建築,其實是一個充滿機關的設計,作為防範敵人入侵的哨站。它巧妙地設計了半掩的門,以此來誤導入侵者,並設置樓梯和地板上鋪有和紙,讓武士能夠躲藏在樓梯下窺探敵情。此外,樓梯上還有四塊榻榻米,設置了一個死亡房間,讓武士在意識到難以逃脫時可以選擇剖腹自盡。妙立寺外觀的樸素與內部複雜的機關,時常提醒我建築本身潛在的活躍性和煽動性。我所期望看到的建築,應該能夠實質性地影響人心,像妙立寺一樣捍衛其君主或主將的理念。每一個細節都對整個建築或空間具有其存在的意義,而不是僅僅以建築師的名義創造一些空洞的、缺乏理由和意義的龐然大物。從歷史的角度看,妙立寺也展示了建築可以擁有明確的立場。
Z:你身兼建築師、空間設計師和藝術家等身份,那你認為三者之間的關係?
A:我認為三者是一體的,本來建築師的職責或責任就是用空間去塑造不同類形的感受和經歷。好似畫家的筆墨會是他們的媒介,建築師的媒介則是空間。而我亦想補充一點是,由於空間好似空氣般虛無,無論大眾甚至建築師都有時難以摸索如何可以透過這種隱形物料去刻劃有意思的空間。營造空間是非常非常不容易的,同時我不是想藉此辨護因此建築可以懶散,反而有機會或權力去做空間的人更加要背負起對城市或者地方的責任去從虛無之中創造有意思的空間。這真的取決於建築師自身的修為和功架。
Z:那你還記得自己的第一個作品嗎?
A:第一件作品,是個自發的項目。那時才剛剛從港大完成學士、還未開始倫大碩士學位,我做了大概半年就辭去 Year Out 的工作(「正常人」都會做一年時間去「認識」行業),大部分同學和家人都不解我的決定。我還記得在實習時,我感覺這學科在行業上的虛有其表,這種無能為力令我質疑這個專業的影響力,然後很想去用行動推翻這個事實。所以第一次的作品完成時,最深刻的是自己不再像打工時般無力感,原來有很多方法建築都可以落手落腳去帶來美好,只是這些都沒有紀錄在教科書上。
Z:不同地方或環境,對你的藝術創作有影響嗎?
A:絕對有的,特別是在香港這種高度壓抑的社會環境中,人們的創作內容往往局限於人造的出發點,甚至可以說是虛假和不自然的表現。近幾年來,我的創作逐漸遠離城市,甚至將生活從香港島搬到了離島。當我遠離城市時,眼前的風景變得更加廣闊、遙遠和自然,周遭的環境也不再如城市般急促,讓我不必每天因身邊的荒謬而煩惱,從而擁有更多寧靜的時間去思考。我偶爾會覺得,生活在城市中,許多事情變得脫離現實,失去了一些我們本能上容易實現的行為。因此,我的創作也愈發崇尚不修飾、不虛假的態度,努力尋求真相。
Z:有哪些地方為你的創作帶來啟發嗎?
A:一些偏遠荒廢且不容易抵達的場地,亦顯示出有人類曾居住過的痕跡。例如鹽田梓由村民建造的玉帶橋、在意大利 Alps 山上的 Dolomites、在 Armentara 的荒廢小木屋 Maso 旁邊,以及上年在日本廢棄的能登線的鵜飼駅站等。這些場地的歷史、人類如何在此處生存、到現在因何轉變而被忘記或遺棄,都提供許多不同的歷史例子,去學習這些價值觀,再發展成一些警世的建築宣言。

Z:最後,當然不得不提到另一個關鍵詞 —— 家。那在你心中,理想的家是怎樣的?
A:任何能讓你感到歸屬感的場景,都可以被視為家。我幻想中的家應該是由如雲般虛無柔弱的材料構成,象徵著家人曾經移民澳洲後又回流故鄉的漂泊不定。我認為,家是由你珍視的事物和隨著時間經歷而形成的回憶所拼湊而成的不確定性。隨著自身的歷練和遭遇,家中所包含的物件也會不斷轉變,它可能從一個普通卻典型的房屋,變成像一艘小船或飛行艇,向着理想烏托邦前往。在這個過程中,我們會發現,有些事情需要學會放下與捨棄,是一種無奈;而隨著時間的推移,最終留在船上的,便是屬於自己的所在之處。
Z:以你的感受或觀察或作為創造空間的人,你認為「家」的定義在改變嗎?
A:家的意義是不斷改變的。過去的家,主要集中在維持自身及家族的安危,充當一個保護人身安全的外殼或盾牌;而如今的家,則更多地成為情感寄託和身份認同的場所,是一個守護內在安寧的領域。有趣的是,這兩者之間都具有某種防禦機制的功能,但前者更強調實體的完整性。隨著現代城市的發展,家的安全不再是首要考量,反而是什麼物件或條件能夠定義專屬的家,成為現代人追尋的真相。家不再是一種具體的形態,而是虛無地反映每個人內心回憶的寫照。
Z:你認為未來的「家」會往什麼方向發展?
A:人們或許可以學習從現實中的「屋」中抽離,去尋找屬於自己的「家」。未來的「家」將如海洋般不斷漂流和變化,它不會有固定的形狀,而是隨著周遭環境的變化而調整,以適應突如其來的災難。
deTour 2024
日期:2024 年 11 月 29 日 – 12 月 15 日
時間:11 : 00 – 20 : 00
地點:PMQ|香港島中環鴨巴甸街 35 號